2005年,湖北省罗田县天堂寨景区索道投入使用,但直到2016年,项目负责人王辉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违法”运营。
“我们计划再建一条,等到去申报环评时,被告知索道有一部分建在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王辉无奈地说,“建索道时谁会想到,日后会划入自然保护区?”
记者调查发现,在自然保护区内,除了旅游设施,还有部分通勤道路、村落乡镇等由于历史遗留问题而导致发展受限。
景区索道被“卡脖子”
湖北大别山自然保护区位于黄冈市罗田、英山两县北部,北接安徽省金寨县。2003年成立市级保护区,6年后晋升为省级保护区,2014年又晋升为国家级保护区。
根据2017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自然保护区可分为核心区、缓冲区和实验区。除实验区可进行参观考察、旅游等活动外,核心区和缓冲区严格限制人类活动,是理论上的“无人区”。
由于意外身陷核心区,在“绿盾2018”专项行动中,罗田天堂寨景区索道被重点巡查。管理部门出具的停运通知书,早已送达王辉手中。
“如果索道所处的位置不能从核心区调整出来,处境会愈加尴尬。”王辉说。
作为罗田发展旅游的重要依仗,天堂寨景区索道于2003年开工建设。全长1380米,高差400米,被称为“鄂东第一索道”。
除了修建索道,王辉所在的公司还参与景区道路建设。交通条件的改善,降低了天堂寨的攀登难度,游客平均游览时间从8小时缩减至4小时。
1998年至2005年,方华国一直担任罗田县旅游局局长。在此期间,罗田生态旅游发展迅速。如今已是黄冈市旅发委副调研员的方华国认为,对比其他旅游设施,索道对环境的破坏较小,却能最大限度地实现景观价值。
“生态经济领域有一个基本公式,即一片森林中,木材价值只占5%,生态价值和景观价值占95%。”他说。
截至2018年,“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罗田县,以天堂寨景区为龙头的全域旅游收入达到50亿元,农家乐数量超过2000家,背后直接维系着2000多个家庭的生计。
登山爱好者从景区入口出发,大约7小时可以登顶海拔1729米的大别山主峰。主峰之上,可以领略“北望中原,南眺荆楚”的气势。
大别山滋养罗田、英山和金寨共两省三县。从英山大别山南武当旅游区和金寨县天堂寨风景区,也皆有索道通往大别山主峰。让王辉等人郁闷的是,邻居都在稳稳当当地运营索道,唯独自己被“卡脖子”。
2014年,英山县在递交自然保护区晋升资料时,索道位置被调成在开发限制较少的实验区。
金寨天堂寨景区所在的安徽天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立于1998年。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蒲发光证实,1997年申报规划资料时,考虑到旅游开发的既成事实,将游步道和索道两侧10米到15米之间的范围划成了实验区。
“在保护区功能区划图上,核心区中间有一些细细的线圈。手指粗一点的人,肯定画不出来。”蒲发光笑着说,“如果没有当年的未雨绸缪,现在也够呛。”
反观罗田,自然保护区数次升格,但没有一次注意这个细节。
天堂寨所在区域,既是自然保护区,也是森林公园和地质公园。这些不同类型的自然保护地,此前一直隶属不同部门管辖。
“当年做规划时,一些部门各自为政,没有意识到日后环保执法会这么严格。”方华国坦言,自己干了旅游这么多年,类似罗田这样被既成事实“卡脖子”的情况并不鲜见。
村庄“陷”核心区基层干部“犯难”
从湖北大别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罗田一侧,翻过一道山脊线,就进入安徽天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两者共同守护着华东地区最后一片原始森林。这道数公里长的山脊线,既是两省的分界线,又是江淮的分水岭。
总面积2.8万公顷的天马自然保护区,原住民超过1.6万人,其中2000多人分散居住在核心区和缓冲区。实际上,就连金寨县天堂寨镇政府办公大楼都在保护区之内。
既要保护环境,也要脱贫攻坚。安徽大别山地区近年来加大了生态移民力度。从2016到2018年,仅天堂寨镇就拆除老房子1800多户,新增土地面积2000多亩。
“农民从核心区和缓冲区搬出来,镇上居住点面积就要扩大。但遥测卫星从空中一扫,我们就得写说明。”蒲发光已经数次建议上级部门到实地了解情况。
陈诺曾是金寨县花石乡一名挂职干部,这个乡也有部分村庄划入核心区。
花石乡马宗岭林场在划入保护区之前已经修建了一条水泥步道,环保督查下来之后,认为水泥步道破坏自然景观,要求拆除改建木质步道。
“核心区是碰不得的高压线,又是脱贫攻坚的重点区,如何带着‘镣铐跳舞’,考验基层干部的智慧。”陈诺颇为感慨地说。
生态环境持续改善,导致野猪数量猛增,花石乡千坪村一度成为“人猪大战”的前沿阵地。
野猪嘴很刁,专挑好的吃,经济作物天麻、西洋参是他们的最爱。但野猪又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农民不能打,也打不过。当地两个狩猎队的力量也是“杯水车薪”。
为了驱赶野猪,村民吴永田在自家地里扎起了戴假发的稻草人,还安装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狗叫声。
罗田县也有13个整建制村划入到自然保护区,甚至部分农房被分成两半。保护区里面的原住民手握林权证却不能砍伐,形成新的矛盾。
当地环保局一位干部算了一笔账:按照每亩10元到15元的生态补偿标准,罗田全县每年获得的钱数不足一个亿,很难调动原住民的积极性。
北京林业大学自然保护区学院教授徐基良参与的一项调查显示,在现有474个国家级保护区中,居住人口374万,其中核心区内住着30万人。
“大家都知道自然保护区要按照生态系统,按照山系水系来划分,罗田金寨这样按行政区域划分并不科学。此外,把整建制村庄划入保护区也存在很多问题。”徐基良说。他认为,应该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历史遗留问题。
罗田县委书记汪柏坤此前长期在林业部门工作。据他回忆,当年申报自然保护区时,不同部门有不同诉求。有些想争取项目资金,有些想给基层干部争取一些晋升通道,“无论何种目的,如果没有划入自然保护区加以保护,很难想象罗田天堂寨现在的样子。”
随着环保理念和技术的提升,他认为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区别不同保护类型的自然保护区,采用不同的保护方式。
汪柏坤建议,在总面积不变,保护强度不变的前提下,适当调整部分核心区位置,让地方发展更有动力。
新出台指导意见或加速“破局”
晋升“国字号”8年后,安徽天马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才首次启动总体规划修编。其中一项便是将天堂寨镇政府周边70多公顷面积调出保护区,以更好适应地方发展。但到目前为止,蒲发光尚未看到批复文件。
今年是湖北大别山晋升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第五年。按照国务院2013年印发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调整管理规定》,“自批准建立或调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日起,原则上五年内不得进行调整”,今年刚好到了允许申请调整的年份。
据湖北大别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罗田管理局副局长方阳透露,目前正在加紧调研,希望借此解决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蒲发光方阳等管理人员认为,科学合理地进行功能区调整,是解决目前诸多矛盾的关键。但由于此事涉及部门较多,管控较为严格,解局需要顶层设计。
6月26日,中办国办印发《关于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的指导意见》,要求各地区各部门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
这份指导意见,为做好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地质公园等自然保护地的管理工作,提供了新的政策供给。
指导意见发布当天,蒲发光就打印出整份文件。他在电话里颇为欣喜地说:“我认真读了两遍,保护区存在的问题基本点到了,有些问题还给出了解决路径。”
差不多时间,方华国通过微信发来两个字——“有利”。
“指导意见提出,改革以部门设置、以资源分类、以行政区划分设的旧体制,实施自然保护地统一设置,说的就是罗田金寨目前这种状况。”方华国说。
此次指导意见提出,“分类有序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保护价值低的建制城镇、村屯或人口密集区域、社区民生设施等调整出自然保护地范围”。
徐基良参与了指导意见出台前的数次调研,更接近决策部门对自然保护区的认知。他认为应该明确开发和发展的界限,涉及民生的,尤其涉及扶贫攻坚的,政策尺度可以大一些,“在一次内部讨论中,甚至提到允许为核心区内分散的居住点‘开天窗’。”
无论是过往的条例规定,还是新出台的指导意见,对于自然保护区的开发一直持谨慎态度。
徐基良分析说,自然保护区的旅游开发应该推行特许经营,经营权和监管权分开,保护区管理局只监督不经营。
在采访中,无论专家学者还是基层干部,都提出相同的担忧,好政策关键在落实,而落实需要大环境的改善。
薄刀峰是罗田县另一处4A级风景区,同样位于湖北大别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景区现有度假设施需要补盖一个“生态专章”,才能更好地运营。
方阳就此举例说:“这是一个正常的手续,但在眼下人人忌惮环保的大环境下,很多部门选择搁置。”
在调研中,徐基良也深切感受到,上级部门在检查自然保护区时,习惯套用既有条例法规,各级地方则是一查就怕,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实有些问题可以通过实地调查说清楚的”。
(实习生杨海涛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