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嗓子响亮的喊叫“刘荣,起床。”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刘荣。
刘荣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赶紧的穿鞋开门,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返身回屋,刘荣拉亮了门栓旁的灯绳,提起地上的铝壶倒了半脸盆冷水,三两下洗了把脸,又拿起桌上军绿色的刷牙缸子把电壶里剩下不多的热水倒了进去,蹲在门口刷起牙来。
此时的乡政府大院像是开了锅的开水一样也沸腾起来,几排五十年代盖起来的土坯房的灯光渐次的亮起来,院子里,咳嗽声、骂娘声、泼水声一片嘈杂。
“开会了。”文书小武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喊叫着,刘荣麻利的锁上自己的房门,吸溜了一口冷空气,缩起脖子撵着大伙的脚后跟快步往会议室走去。
乡政府的会议室里,几个大瓦数的灯泡泛着昏黄的光线,乡长吴红军早早的坐在了主席台上。
“人到齐了吗?”吴红军瞅着文书小武问道。
小武站在会议室门口仰起脖子,嘴里念念有词的数着人头“123456......到齐了!”
小武答完便快步走到门口的长条桌旁坐定。这个位置是乡文书的固定座位,每次开会,大家都会给小武留出来。
“现在开会。”吴红军环视了一眼四周说到。
“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去牛头沟村完一项结扎任务,县里这个月的计划生育指标,我们乡迟迟不能完成,牛头沟的专干昨天反馈说村子里有个叫王义的老汉,这家的娃娶了个江西的外地媳妇,现在已经是第三胎,原来一直在外地打工,这几天刚回到村里。”
“情况对着吗?”吴红军的眼睛突然瞄向专干李军,李军赶忙站起身来答道:“对着哩,前天夜里回来的,我让村上的计生主任专门盯着哩。”
“好,你坐下。”吴红军接着说道:“经乡党委研究,今天趁黑我们突击行动。接下来,宣布一下分组名单,李军负责带路,人武部长豆文革总指挥,其他在家所有干部分成四组,第一组......”
“还是你娃厉害。”坐在李军边上的民政干事老龚吧嗒了一口旱烟,低声对李军说到,李军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最后,我再强调一下,近期的主要工作就是计划生育专项治理。今天的任务相当重要,关系着这个月我们乡在全县的排名,请大家务必要引起高度重视。各组要切实负起现场责任,确保安全高效的完成任务,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请亲自回来向我解释,别的不敢保证,让你休息一段日子还是有可能的。会后尽快出发,散会!”吴红军说完,合上手里的笔记本,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结束约摸十来分钟,乡政府的院子里喊喊嚷嚷,一辆辆摩托车从亮着灯的房子里被推了出来,油门一轰一轰的,响彻着整个大院。
“你跟我走。”人武部长豆文革轰着摩托车的油门来到刘荣跟前说到。
“行,豆部长,我拿个包。”刘荣快速跑回屋里背上自己的黄挎包,上了豆文革的摩托车。
不一会,诺大的乡政府大院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乡长吴红军的小套间里还亮着灯,其余四角黑压压的一片,静的出奇。
牛头沟是牛洼乡最西头的村,本来是子午岭的一道山脊,远看形状像耸起来的牛头,村里的人又都住在牛头的低洼处,所以叫牛头沟。
这里的人大多住在祖辈留下来的的窑洞里,现如今,村里掰着指头就能数清的几户有钱人家也不在开挖新窑,而是选择在自家窑洞的庄前屋后盖几间偏厦,偏厦里一般都住着大姑娘、小媳妇,上了年纪的老人则住在最靠里的窑洞里。
王义一家就是这沟里数得上的富户,而且是独独姓王的单户,据说是从河南逃荒来的,虽然没了老伴,但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城里上中专,算是村里数得上的知识分子,儿子初中毕业便出门打工,没几年的功夫便给家里盖起了三间偏厦。
自从盖了新房,王义老汉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每天放羊的神态都变了,走路总哼着听不清是啥的小调。
要说这王义的儿子,可是真争气,这几年不但挣钱给家里盖了厦房,还娶了个外地据说是城里的姑娘当老婆。更让村里人羡慕的是,那小媳妇不但人长的水灵,小两口结婚王义那可是一分钱没掏,村里有这本事的小年轻可是稀罕的很。
重点这小媳妇还能生,结婚没几年,一年一个娃,连着生了三个,这可把王义老汉给高兴坏了,逢人就吹嘘他老王家是人丁兴旺,香火有续。
乡政府的摩托大军沿着推土机推出的路基,亮着二三十盏车灯,一路轰鸣着,约摸半小时左右就到了牛头沟的村部。
人武部长豆文革先是和早就等在村部的村支书、主任、计生主任碰了头,两厢商量一番,便带着大队人马撂下摩托车,摸黑往王义家走去。
到了王义家的崖头上,豆文革压低声音,一番部署,来的人按照分组,前后左右把王义家的靠山窑洞院子给围了个铁桶一般。
豆文革随后,刘荣跟着,村支书、村主任和计生主任三人在前走向院子的大门。
“王义...王义...”村支书趴在门缝上,一边大声叫嚷着,一边用力的扣着门外头的铁栓。
“噢...谁啊!”只听的院里正对着大门的窑洞里有人猛回了一嗓子。
“这是王义的声音。”村支书也不答话,只对着豆文革小声说到。
紧跟着窑洞里的灯亮起来,一声沉闷的吱呀声,窑洞里走出来一个披着皮袄的人影。
“快开门!”村支书又喊一声。
“来了,来了。”王义应着,紧走了几步来到大门跟前,扒拉开两扇木门从中间缝里看向外面问道:“这么晚,撒事嘛?”
“你先开门,没事找你干撒?”村支书反问到。
咯吱一声,门后的木拴被抽掉,大门拉开,王义这才看清,原来门外有四个人,豆文革径直大踏步走了进去,刘荣也慌忙跟了进去,村支书三人紧随其后。
“哎...哎......”王义边往边上急闪,边有些着急的哎叫着。
“你屋里几口人?”豆文革突然回头问到。
还未等王义回答,一声“谁啊?”从窑洞一侧的偏厦里传来,紧接着厦房里的灯便亮了起来,“哇”的一声,里面婴儿的啼哭声也响彻了整个小院。
豆文革赶忙紧走,直往偏厦的门口走去,刘荣紧随其后跟上。
王义当即慌了一般的连忙小跑上前想拦下豆文革,却不想村里的干部动作更快,他被村支书三人团团围住。
王义大喊道:“你们要干撒?”
三名村干部也不正面解释,只是死死地挡在前面,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阻起来。
王义顿时就咆哮起来,村干部们赶忙连拉带扯的将他拽进了窑洞里。
这个节骨眼上,候在大门外面的乡干部们听着声响也一窝蜂似的涌进了院里。
豆文革走到偏厦的门口却并没有着急进门,只是招了招手,示意进到院子里的乡干部们往他跟前靠一靠。
“咯吱”一声,偏厦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姑娘探出了脑袋惊慌的看向外面,这正是王义在城里读中专的女儿。
“房里还有谁?”豆文革问小姑娘道。
“还有我嫂子和娃哩。”小姑娘愣愣的答到。
“快叫把衣服穿上。”豆文革话音刚落,小姑娘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跟着,只听到屋里悉悉索索的两个女人的对话,隐约听的出“计划生育”四个字。随即,婴儿的哭啼声更响亮了,那头的窑洞里王义老汉的咆哮声却渐渐的小了下去。
不一会,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个小姑娘,她并没有搭理豆文革等人,而是慌里慌张的径直跑向王义老汉的窑洞里去。
“进来了。”豆文革冲着偏厦里面喊了一声,跟着便一把掀起厚厚的布门帘抬脚走了进去,刘荣和后面的乡干部们跟着一拥而入。
屋内,土炕上坐着一个已经穿好衣服头发还有些散乱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不断啼哭的婴儿。
不用说,这就是王义的儿媳妇。
“你男人呢?”豆文革问。
“在江西呢。”女人用标准的普通话答道。
“没回来?”豆文革接着问。
“没有。”女人说。
“计划生育政策你知道吗?”
这一次,女人不答声了。
“给做工作。”豆文革撂下一句,转身便出门向王义和村干部们待的窑洞走去。
刘荣本想也跟着去,但最终却只是挪了挪脚站着没有动。专干李军则走到女人和娃坐着的炕沿旁和女人攀谈起计划生育政策来。
此时这边的窑洞里,几名村干部站位明确,一个把着窑洞门口,一个坐在炕沿上,还有一个站在蹲在地上抱着头的王义老汉旁。王义的姑娘也陪着她爹蹲在一起,一只手搭在王义的背上,像是安抚,又像是保护的样子,慌张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惊恐看着眼前的一切。
豆文革走上前去,也蹲在地上从自己黄色的军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根递向王义说道:“来,抽烟。”
王义却并不抬头,也不答话。豆文革见状自己摸出打火机点着了香烟,跟着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
“老王啊,咱们计划生育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已经生了三个了,我怎么才看到一个,还有两个娃去哪里了?”豆文革说道。
王义还是不答话。
“今天我们来地目的,就是带娃媳妇到乡上去结扎,再不能生了,你看你日子过地还可以,生多了养不起是不是还想过穷日子哩。”
王义抱头的姿势依旧没变,闷着脑袋还是一句话也没有。
“再给做做工作。”豆文革见状,猛吸了一口烟,转身走出了窑洞。
已经是临晨五点过,牛头沟的天显得愈发的黑,小院里窑洞和厦房的灯光一点也透不到院里,黑漆漆一片。
豆文革披着大衣站在院里细细打量着院子的周围,窑洞上面的崖头有几个星星点点、忽明忽暗的烟头晃动着,悉悉索索的窃窃私语声传到院里,豆文革抬头看了看,转身叫道:“刘荣。”
刘荣在偏厦听到豆文革叫自己,马上走出来应了一声“豆部长。”
“你去叫外面的人都进来吧。”
“知道了。”刘荣快速跑出去,把在院子周伟的乡干部们都叫了进来。
足有二三十人进到小院里,本来就不大的院落顿时嘈杂起来,跺脚的,点烟的,掀开厦房和窑洞的帘子往里探头的,三五一堆的凑在一处搓手说话的,只是说话的声音都不大。
刘荣一个人站在院子的偏角里,来回的跺着脚。他心想,这鬼天气能把人冻死呢。
也难怪,别人都穿着棉布的黄大衣,唯独刘荣只穿了一件短衫的单棉袄。
豆文革的心里可不似大家这么轻松,他再次返身进到窑洞里,不大一会的功夫,只听得窑洞里王义老汉便大声喊叫起来,一堆骂人的话很是刺耳,院子里的大伙就都往窑洞门口凑,厦房里的乡干部们也掀开门帘往这边瞅。
突然,王义从窑洞里奔了出来,嘴里大喊着“都不活啦!”
那样子像是要去跳崖又像是去拿镢头、铁锹之类的农具拼命的样子,身后小姑娘“大...大......”的哭喊着也追了出来。
大伙赶紧的挡住王义,后面几名村干部也追出来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窑洞里拽,豆文革跟在后面嗓门也大起来,但说的却都是要讲政策之类的话。
终于,王义被近乎抬的姿势拽回到窑洞里,一阵折腾过后,渐渐的声响又变的小了。
这边,厦房里的媳妇仍旧坐在炕上,怀里的婴儿应该是睡着了也不再哭闹。王义刚才折腾的时候,小媳妇也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嘤嘤的哭起来,看着像是受尽了极大的委屈和辛苦,让在场的人都不好再与她对话。
天放亮的时候,已经是快要七点多些,整整僵持了近三个小时,大家都感到疲惫的很了。
王义老汉还是保持着一个姿势再不发一言,小媳妇还是坐在炕上抱着婴儿任凭乡干部们轮番劝说,说啥也不下炕。
豆文革无奈,只得走出院子,避开众人拿出手机请示乡长。
豆文革的电话约摸打了有十几分钟,挂掉电话,他先是兀自点了一根烟,狠狠的吸了一口,而后摇了摇头,显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返回到院里。
村支书凑上前低声问到“咋办?”
“不行帮助上车,乡上意思对抗计划生育还要处罚,不然后面工作不好做。”豆文革说到。
“你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不敢罚啊。”村支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能有撒办法?”豆文革瞪了一眼村支书。
“那好吧,我也实在是说不动了,你们看着办吧。”村支书背过手去,像是也来了脾气。
“我也是给你说乡上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想,你还得理解支持我呀。”豆文革看到村支书的态度,跟着解释了一句。
村支书却也不答话,沉默了一会,使劲的叹了口气,又无奈的摆了摆手,就当是表示默许了。
“都过来。”豆文革冲院里喊了一声。
窑洞里、厦房里、院内角落里的乡干部们都来到了豆文革跟前。
“等一会,乡上车下来,咱们按照分组,把门的,帮助上车的,看人的都弄好,炕上媳妇有娃哩,乡上卫生院跟车下来个女护士,其他人上手注意分寸,人的安全是第一的,都清楚了吗?”
“好。”......“知道了。”大伙纷纷应到。
等了大约半小时,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来到了王义老汉的院门口,车上下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背着一个皮质的急救药箱,一下车便径直向院里走去。
不用问,这女人便是乡上派下来接人的女护士。
进到院里,豆文革上前低声交待几句,女护士便和几名乡干部一起走到厦房里面去。
刚进去不一会,只听得厦房里一阵哭天喊地的嘈杂,几个乡干部抬腿的、抱胳膊的将屋里的媳妇直接抬了出来。
门口,司机早有准备,拉开车门站在一旁,一帮人快速的将媳妇推搡进小轿车的后排座,两名乡干部一左一右迅速上车,卫生院的女护士抱着婴儿也迅速的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司机快速的发动车子掉头直往乡上卫生院的方向驶去。
跟着,几名乡干部也发动自己的摩托车追着小轿车而去。
窑洞里的王义应该听到了院里的吵闹,但也只是等小轿车差不多驶离的时候,才再次在众人的拦阻下强冲到院里大闹了一番,然后又缓缓的安静了下来。
这次,王义没有再回窑洞,而是蹲在窑洞门口的墙角,仍旧是抱着头的姿势不变。
王义的小女儿蹲在旁边一直陪着王义,眼睛怔怔的看着这院里的每一个人,站在院里的刘荣看到这父女俩的姿态,心里突然间就不是滋味起来,他想上前去安慰几句,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豆文革和村上的支书、主任,还有其他干部都站在院里,抽着烟,相互低语着。
此时,天已大亮,但院里的空气似乎比昨夜的时候更冷一些。
大伙陆陆续续走到王义跟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讲着政策,开导劝慰着。
终于,王义老汉被一帮人拉扯着,推搡着进了窑洞,王义的女儿也跟了进去。
刘荣看大家都走了进去,便也跟着进了窑洞。
窑洞里,炕上的铺盖凌乱,但总体收拾的还算干净,炕的一头连着黄泥砌成的锅灶,灶台的一旁安着一个木制的风箱。
王义的女儿坐在灶台前的一个木墩子上,王义被一众干部门拉到了炕沿上坐下来。
豆文革披着大衣站在地上说道:“老王啊,你看政策是这样,谁也没有办法,我也知道娃媳妇是为了躲城里的计划生育才回来的,但是计划生育是国策,咱们这里也是一样,你自己也要想开一些哩。”
说到这里,豆文革停了停,摸出口袋里的香烟再次给王义递去,王义还是没接。
豆文革接着说道:“现在娃娃已经生了三胎,咱们只能生几胎,政策你清楚,乡上不光要结扎,你还要给交计外费哩,咋办?”
王义低着的头忽的抬起来看了豆文革一眼,随即又垂了下去。
“没有啥说的,给交去。”村支书似乎有些怒气,冲着王义喊道……
这个时候的刘荣站在窑洞的最里面,他忽然感到全身上下又冰又凉,这个季节的窑洞也真是不够暖和,越是窑洞里面越是冷的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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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刘荣仍记得那个早晨,王义因为不交计外费,被乡干部们把家里的家具、粮食、电视全部拉出来摆了一场院。
当刘荣和另一名乡干部抬着一袋磨好的面粉往院里出来的时候,王义的小女儿抱着豆文革的腿哭喊道:“叔叔,你们拿啥都行,不敢拿粮食,我上学还要背粮呢......”刘荣的心里那时就一阵发紧的难过。
后来,王义还是交了计外费,王义的娃媳妇也做了结扎手术。
十多年后,已经调离的刘荣再次来到牛头沟的时候,王义一家已经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儿子和儿媳也已回到了村里搞起了羊产业养殖,女儿中专毕业考上了乡政府的事业编,成了一名乡镇干部。
刘荣见到王义的时候,王义正在自家敞亮的大门过道里吸着旱烟,那副神情和模样和当年比起来,好像并无太大的变化。
刘荣上前打个招呼,一番交谈王义也认出了眼前的刘荣,赶忙让进屋沏茶吸烟,聊起当年结扎的事情,两人哈哈大笑。
刘荣猛然觉得,自己的心头也爽朗了许多,那一天,牛头沟的天空格外的湛蓝,就连牛头沟的空气也是沁入心脾的甜。
——节选自《乡镇十年》
来源:公众号/招文袋(zhaowend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