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蝙蝠侠》上映时,在北美和欧洲市场,它被看作“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后疫情时代商业大制作”。导演马特·里弗斯在2017年开始写剧本时,设想把年轻的蝙蝠侠写成“超级英雄世界里的科特·柯本”“布鲁斯·韦恩是内心愤怒的摇滚巨星而不是救世英雄”,他不会预想到这部电影将在特殊的档期里承担了独一无二的使命,一部带着导演和创作团队改良意愿的电影,因为时势催化,成为了“颠覆超级英雄电影套路的超级英雄电影”。
《新蝙蝠侠》没有创造新的故事,新的人物,它不能脱离《蝙蝠侠》漫画和过往电影的语境。但它是一部向原作发起挑战的“同人作品”。蝙蝠侠和反派对峙的熟悉框架中,一步一步揭开的谜题不仅是围绕“谜语人”的,更是围绕着蝙蝠侠自己——隐藏在夜行衣里的布鲁斯·韦恩:你是谁?你从什么样的世界来?你捍卫的是谁的伦理、谁的秩序?“黑暗骑士”出没于夜色中,“我从阴影中来,我就是阴影本身”,这句台词指向了《新蝙蝠侠》的“黑暗之心”:“谜语人”无法被阻止,早已败坏的系统无可挽回地崩塌,蝙蝠侠行侠仗义的合法性被质疑了。拂晓的哥谭市,白茫茫大地一片,超级英雄往何处去?一部超级英雄电影发出这样的“天问”。
《新蝙蝠侠》在北美和欧洲市场被看作“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后疫情时代商业大制作”,图为该片剧照
蒂姆·伯顿在1989年导演的《蝙蝠侠》是一部活泼的娱乐片,哥谭市是哥特风格的怪诞城市,蝙蝠侠和小丑各有各的极端,终究邪不压正,一种乖张、放肆的黑色幽默塑造了整部影片,恶被玩笑瓦解,也显得不那么罪过。诺兰导演的《蝙蝠侠》三部曲,把天马行空的超级英雄拉扯到现实主义的地面。布鲁斯·韦恩虽难免陷入双重身份的心理危机,但人前显贵的富家子从不怀疑,他所作所为是在维持“对”的秩序。蝙蝠侠行非常事,而韦恩代表着光天化日之下的体面。即便三部曲接连输出比蝙蝠侠更夺目的反派,但正面英雄绝对中心的地位从未动摇。在DC漫画超级英雄串烧的电影《正义联盟》里,蝙蝠侠被问及他用什么超能力拯救世界时,贡献了一句空前绝后的台词:“我有钱。”在此前与蝙蝠侠有关的电影里,导演并不回避这个角色血统富贵的一面,甚至,地位和金钱为超级英雄添了底气。
《新蝙蝠侠》则釜底抽薪地否定这一点。不再有对恶人的调侃和嘲弄,不再有英雄敞亮的胜利,甚至剥除了他自信的个人魅力。笼罩于阴郁的情感和阴沉的色调,近三小时的电影几乎完全是夜戏,唯一一场完整的日间戏,是发生在阴天的葬礼,被埋葬的是一个被利益集团操控的伪君子市长。黑夜是明白的隐喻,腐败的政客在不透光的角落里出卖普通人的利益,被扔到食物链中下层的人们在无边的黑暗中忍受着一切被剥夺的命运。阳光吝啬,不愿照亮这片弱肉强食的恶土。
影片开头是一个有迷惑效果的主观镜头,有人躲在暗处用望远镜窥视一幢豪华公寓楼,很快观众意识到,这不是蝙蝠侠在“看”,这是“谜语人”的视线,他像一条响尾蛇紧盯着自己的猎物。下一场戏,傀儡市长死了,蝙蝠侠收到第一则谜题,他回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在多屏监控的影像里寻找凶手的痕迹。
导演从第一场戏就刻意地模糊观众的认知:这个暗中窥视的“影子”,是神秘的凶手还是蝙蝠侠?他们多大程度是重合的?谜语人接连行凶,杀死市长,剁了他的手指;再杀警察局长,拍摄折磨他至死的影像;继而绑架检察官,用社交网络直播对他的审判和处刑。疯狂的连环杀手一次次刷新暴力的极限,使整座城市陷入恐慌。而蝙蝠侠又何曾带来安全感?在地铁车站里救下被群殴的亚裔时,他的暴烈拳脚和那些暴徒没有区别。在黑暗肮脏的街头,他没有能力匡扶理性的秩序,反让被救助的人陷入更深的恐惧。
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蝙蝠侠没有机会和谜语人发生正面交集,他总是慢一步,一次次循着谜语人留下的谜面,逐渐接近一个终将颠覆他的内心秩序的谜底。随着解密悬念的推进,编剧和导演铺陈了双线并进、双重螺旋的叙事,蝙蝠侠和谜语人智性交锋、和猫女摩擦不断的合作中,他们两两之间互成镜像,布鲁斯·韦恩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些自己”——那些没有钱也没有爱的孤儿,被没有希望的生活变成什么模样。
此前电影涉及蝙蝠侠的身份危机,是他怎样兼顾神秘侠客和富家子的双重生活。而《新蝙蝠侠》把蝙蝠侠的身份危机,置换成一个更尖锐的议题:他怎样意识到来自家族的财富和名望,构成了原罪。蝙蝠侠逐渐接近谜语人的破案过程,几番经受认知屏障的破裂。初见猫女赛琳娜,他先入为主地认定她是和黑道大佬有染的堕落女子,是道德有亏的夜贼。赛琳娜控诉“白种老男人”操控游戏规则,而布鲁斯·韦恩遇到她之前,何曾不是盲目地局限在“白种男人”的视界里。蝙蝠侠夜复夜在街头遏制犯罪,但布鲁斯·韦恩其实对街头的世界一无所知。
赛琳娜和谜语人,他们用各自的方式把蝙蝠侠领进了他此前用想象也无法靠近的平行世界。蝙蝠侠/韦恩是离开了自己习以为常的圈层,以被剥夺和被伤害者的视角回望他的过去,他才意识到他对围绕着自己的一切毫无认知,他从未了解自己的父辈和出身的小世界。他只知截杀腐败的政客和警察,却毫不知晓钱的规则,权力的规则,钱和权力双向流动的规则。父亲中道崩殂的政治生涯,父母死亡的隐情,真相层叠的帷幕在韦恩的眼前拉开——顶流阶层的仁义道德和理想主义以什么为代价?如果这个无视多数人、牺牲多数人的结构是有罪的,如果任何改变都显得徒劳,那么蝙蝠侠挽救了谁的利益,维护了谁的秩序?
既奇幻又混乱、既璀璨又割裂的哥谭市,明喻了当代纽约,《新蝙蝠侠》的创作者流露了诚实的悲观,电影里的世界没有得到救赎,即便黑皮肤的女市长幸免于暗杀,谜语人策划的大爆炸还是实现了,女市长那句“让人们重拾希望”的口号回荡在洪水覆盖的空城里,幽灵般的回声。
(文/柳青)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