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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女人不怕粗短就怕蘑菇头 不怕粗短就怕大蘑菇头

发布者:马原远
导读福建文学杂志社 1周前  草白,1981年生,现居浙江嘉兴。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短篇小说集《照见》等。  那年春天,我开始离开村

福建文学杂志社 1周前

  草白,1981年生,现居浙江嘉兴。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短篇小说集《照见》等。


  那年春天,我开始离开村庄去山岭那边游走。在一个叫石马的古村落里,我遇见一条废弃的木船。在我到来之前,它已经结束河上奔波的旅程,搁浅在村庄尽头的浅水塘里,船舱里满是泥浆和陈年落叶,阳光下散发出浓重的泥腥气。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见船,我被一条船所拥有的外形和气度震撼。直到如今,我仍无法说出它的具体构造,对于底板、龙骨这些构件名称更是一无所知。木船的出现让那个春天的下午长出一些模糊的东西来。原来,那些古老的事物还藏匿在某个僻静角落里,并没有完全消失。

  废弃船身所蕴藏的美妙弧度显示出河流在过去时日里的辉煌,如今它们中的部分支流已经永远沉潜至地底下。流经我家门前的那条河,已不能算河,顶多算是溪流。对于它从何而来,由何处的雨水、雪水、湖水、沼泽水汇聚而成,我一无所知。谁也没有认真想过河水的来路问题,我们只在每年6、7月洪水来临时,对着咆哮的水面束手无策——它让我们无法顺利走到河对岸的学校里去。

  那个住在河边石屋里的老人也无路可走,他把自己扔在洪水过后的河滩上,就像猎人扔掉他的残疾猎狗;老人身边还扔着一只喝空的农药瓶。他的儿媳妇怒气冲冲地赶来,将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整整辱骂了一个多小时,骂他是老疯狗、老毒物、老寄生虫,不得好死。

  洪水也带来死去家畜的尸体,死猪和死去的鸡鸭鹅都浮氽在浑浊的黄泥水里,由激荡的流水载往远方。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可能河流的尽头就是海,或者山岭的尽头也可能是海。

  我很想沿洪水肆虐的河边行走,亲眼看看它们到底去了哪里,入了怎样浩瀚无垠的地方。但事实是,那种时候我哪里也去不了,只抱着河边歪斜的枣树,看河上万马奔腾、呼啸怒吼——好像有一千一万支军队正在过境。肉身被不断抛掷,在水底和浪尖,头晕目眩。几日咆哮过后,河上复归寂静,变回宁静的溪流,轻浅而无声地流淌着。

  某些季节里,溪床上的水更少。那些裸露的、白花花的石头躺在干燥的河滩上,重新成为陆地的一部分。我们在那上面走来走去,安静地谈论着脑海里闪现的念头,或者因某些话题争得面红耳赤。那些没有记录下来的谈话成了记忆篡改的对象。因叙述的需要我虚构过诸多似有若无、混沌模糊的场景,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不被叙述的部分则渐渐淡去。虚构让我找到了通往真实感的道路。至少,所有的河流都真实存在,我们在河边的行走也是真的。

  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学校里普遍举止木讷,吞吞吐吐,但一旦换个地方,那个年龄的天性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流动的河水激发了心底的渴念,不需要任何约定,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水边;不断壮大的队伍从黄昏的家中出发,来到流水纵横的地方。天黑尽了,潺潺的水声就像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在水边,时间是漫长的。谁也不关心时间的存在。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像溪流那么漫长、无边无际的话,我们把所有认识的人——一个戴眼镜、留着蘑菇头的女教师,生黄疸肝炎的少年,课桌洞里种花的女孩,以及校园围墙上飘来飘去的白衣人都编排到故事里,水中的月光映照出他们的身影。

  那时候远方只存在于模糊的幻想中,还未落到实处。我们总是沿着河岸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走得太远,回不到熟悉的家中。山地的河流很少分岔,不似陆上的道路七弯八拐,让人迷失方向。但山上的村庄不是我想去的,那里没有平坦的水面,没有河岸和石子滩,只有冰凉的、一泻而下的溪流,像皱巴巴的白布被凌空悬挂着。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向往一条真正的大河,像草场那样宽广的河,它可以没有那么多水,但必须为随时可能抵达的河水准备好位置。它有很多石头,五彩缤纷的岩石碎片像天上的星辰那么多;更重要的是,它与世上所有的溪流、湖泊和大海都相通。

  那样的河滩上,我们可以散步、野炊、交谈、打水漂,做一切涉世之初的准备。河边的时间永不结束,天黑也不会到来。人们尽可以通宵达旦,欢庆时间的胜利。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我离开少年的河滩踏上陌生的旅程,异乡清澈明亮的河水映照出我风尘仆仆的脸。那是一条真正的大河,比我见过的所有河流都大,灰色的卵石布满河滩,一直延伸到山脚下。

  学校就在高处的山坡上,昏暗的教室,斑驳潮湿的墙壁,玻璃窗上黏着蜘蛛网。课堂上,除了风,蜈蚣和蜥蜴也会来光顾。安静的时刻到了,我听到粉笔灰簌簌的抖落声,窗外的无花果树叶也在发出哗啦响。父亲将我领到这里后便离开了。我来此地学习一种复杂的技艺,学习解剖学,学习人体血液的流动、心脏的构造、杂音和瓣膜的关系,以及肌腱和经络的分布走向。

  伙伴们的来信被夹在书页里,夹在红绿色的血管中间。除了这里也有教学楼、食堂、图书室和操场,偶尔也发出欢声笑语,我不敢相信这是一所学校。它那么荒凉,所有的动物都被关在笼子里,被注射完毒药后又被注入解药,在死去活来和奄奄一息之间苦苦挣扎。从解剖室和实验室出来,他们去教室和餐厅,面对红烧大肠、狮子头烧肉,照样吃得津津有味,什么障碍也没有。

  我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条河上,河流的声响多么宁静、平缓,富有节奏,就像处于健康状态的人体。而心脏里出现杂音,好比堤坝挡住河水的去路,水的道路被拦腰折断。河流、血液和心脏的关系,风车与肺叶的关联,还有那像蚕豆一样的双肾,杂乱无章的神经束……我脑子里整日想的都是这些。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对心脏里出现的杂音多一些独特感悟。平常,我就听不见那些声音,它们被隐藏得很好。

  远方朋友寄来的信被我带到河边一一读过了。我希望时间像河水那样快速流走,哪怕回到过去的河床里,只要不让我再进解剖楼和实验室闻福尔马林的气味。很多年后,我读德国作家帕?聚金斯德的《香水》,读到“主人公诞生在巴黎城中一处最为臭气熏天的地方”那一段时——当年解剖室里的刺激性气味再次扑面而来。关于那种气味,我在给一位朋友的信里委婉地描述过,但总是描述不清。他以为我是被死人吓倒了。你应该去读别的专业,一个与死人打交道的专业并不适合你——他在信里喊道。喊叫声通过信纸远远地传来,宛如当头棒喝。其实,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些东西属于死人,它们只是学习和实验的标本,没有任何可怕之处。我真正害怕的是它们一点也不像人体组织,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装进透明的、填满防腐液的玻璃瓶里,被当作人体必不可少的部分来展览和学习。我发现自己真正无法容忍的是这个。

  那天上午,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讲台上,戴塑胶手套的手从一个盒子里不断掏出血肉模糊、热气腾腾的东西来。它们是胎盘,刚刚从某个年轻女人的身体里掉下来,和新生儿一起出来。除了看到红色的血、血管,模糊的肉体组织,他们说的羊膜、叶状绒毛膜和底蜕膜我都没看见。我一点也看不见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解剖书上画满了地图一样色彩斑斓的人体组织,神经像电线,肌肉是块状土壤,曲折缠绕的血液则是河流。但这些东西一旦被从人体上切割下来,成为局部组织,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白衣女人手中所持的人体胎盘以及实验室里浸泡在黄色药水里未发育完全的胚胎——袖珍版的身体,瑟瑟发抖的身体,神秘恍惚的身体——它们实在不应该被保存下来成为众人的观摩对象,而应该被流水带走。

  那些午后或黄昏,我待在河流的身边,而他们与标本在一起。后来,我没有在别的场所遇见过他们。很多年后,我与那个学校里的人几乎毫无交集。这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并没有在那个地方待过,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浸在防腐药水里的人体胚胎,逐渐清晰的眉眼,一点点睁开,宛如远古陶器上的人脸雏形,或许我的遗忘更容易些。

  有一年冬天,我回到故乡的河边焚烧死去亲人的衣物。在我们那里,这是极为平常之事,也是未亡人与亡人的最后告别。做这些事情要选在河的下游,离屋舍、晒场等日常活动之地尽量远一些,离孩童也要远一些。童年时,第一次看见留在河边草丛里的灰烬,丝丝缕缕、黑乎乎的灰烬,再猛烈的洪水也无法将它们悉数带走,有种莫名的惊骇感拂来。我本能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它们不是焚烧麦秸秆或枯树枝留下的,也不是农人的草木灰,而是与那个世界有关,与哭泣声、敲木鱼的道士和穿白衣的送葬队伍有关。

  在阴冷的河边等待死去亲人的衣物一点点化为灰烬,并不需要额外的冷静和耐心。结束总是来得飞快。火焰吞噬着死者的形貌、声音以及过往人生碎片,没有什么是它不能带走的,尤其这一切发生在流动的河边。

  河是分岔路,也是死生间的通道。

  从此之后,我们只能往河的下游走,走到干涸见底、无路可走的那一天。而祖先位于河水清澈的上游,在永生般的回忆里,只能回望,不可触摸。



  有一年,我来到异乡的河边,忽然萌发了就此住下的念头。站在六楼公寓房的阳台上可以看见河。水的流动与山的静态呈现一派幽远、迷茫的景致,还有盘旋的风也在其中。视线所及之处,群山如大地滋生的巨大笋群,并将倒影移植在水中。我甚至以为那就是传说中河流的上游,是人类远古时代祖先所寄居的地方。在内心冲动的驱使下,我不顾金融学和投资学的基本规律,兴冲冲买下那间能望得见河流和群山的公寓房,位于不发达省份不发达地区的小镇上,距非核心城区还有十八公里以上。小镇没有工业,以农业和零散的旅游业为主业,当地居民仍在贫困与温饱之间挣扎,对山水美景无暇顾及。除了购买之时,站在那扇尘封已久的窗户前短暂凝望过河水的流向,此后一次也没光顾过。

  好多年过去,它经历了货币贬值、房产滞销,最终难以脱手。但因为它的存在,我似乎拥有了一项奇异的遁逃术,未来某天,当战争来临、海平面上升、天灾人祸肆虐——这些幻想中的风暴逐一袭来,我还可以躲到那里面去。至今记得坐动车千里迢迢前往那里的旅程,沿途山川美不胜收,跳下火车任何一处都是最适宜的人类居住地。那种欢喜与雀跃,从内心深处迸射的向往和希冀,就算后来无奈降价出售也没有减损丝毫。人生第一次投资以失败告终。它让我看清这个时代人们的真正需求。奔涌的河流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需要的是绿道、公园、氧吧和安全的水系,而不是有旋涡、充满不确定性的水域。我们需要的是带负离子的空气、温暖、欢乐以及满足感,而不是神秘的荒野与未知。

  一个人离开童年的河流太久,既回不去,大概也害怕回去。被惯性所裹挟的人生之路虽平淡无美感,却也是容易的,无非是顺流而下罢了。后来,居住河边的念头虽时隐时现,却被我果断地遏制住了。

  大地之上,河流之美越来越罕见。它们在荒野,在边地,在人迹罕至处。如果人们在那样的地方建房子,那么到处都是湖景房、海景房、山景房,任何风景都有,但没有写字楼和厂房,没有赖以为生的工作。河流越来越成为河流自己的风景,与人类无关。

  距我童年的村落三十公里处,有个叫东屏的僻静古村,一夜之间被炫目的灯光照亮,成为网红打卡地。石子路、鱼鳞瓦、雕花楼、双眼井、石窗、石头墙、老家具……所有从现代生活场景中退役的东西都在那里被保存下来,唯独河道里的水干枯殆尽。没有波平如镜的水面,没有鱼虾蹦跳、螃蟹横行。只在河床的低洼处流淌着一道似有若无的水痕,流在水草和碎石之间,随时可能消失。

  那条宁静、壮阔、长满鸢尾和芦苇的古河道,已经不见了。水在来的路上被截走了,往更隐蔽的道路流淌而去。沿途尽是枯竭、干裂的河床,石块变得无比硕大,沙粒走向无尽复制的旅途中。原本流水的地方长出了车前子草、酢浆草、野生蕨菜以及更多没有来路和去处的植物。

  至今还记得童年河床上的流水漫过脚背、逐步上升至脚踝的感觉,“抽刀断水水更流”,水流永远向前,不复归来。现在,人们不需要从河里汲水。择菜和浣洗衣物也都在离水很远的地方进行。屋子里有了水龙头,厨房里有了净水器,那些原本应该流淌在河道里的水流进了千家万户。水被别的器物收走,没有河床的份儿了。河水暴涨只在极端气候出现,很快便偃旗息鼓。人们很少去水边,除非是为收集一些关于河体荒凉的证据。

  那艘装满泥浆和陈年落叶的废船便是在那种情况下被发现。我的故乡是丘陵地貌,人们倚靠脚力行走和收获,并不需要木船这样的交通工具。对于出现在石马村水塘边的弃船到底扮演过何种角色——我自然一无所知。那天下午,我沿着水塘边一圈圈行走,从不同角度打量那艘废船,试图发现蛛丝马迹。

  关于废船的谜底要很多年之后才得以揭开。

  那个闹热、纷乱的同学聚会,从诸多熟悉而模糊的脸庞中,我忽然瞥到一张记忆中的脸:一个卷发男孩从外面走来,粗短的手指头,微微泛黄的左右手掌在身体上轮流拍打着。他似乎感到紧张,脸涨得通红,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的声音淹没在欢闹的人群中。后来,我才知道男孩的母亲就来自石马村,他的舅舅在流动的河道里养过珍珠,那是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一个养珍珠的人。

  养珍珠的年轻人很早就死去了,根本没有什么珍珠,人们只看见船——年轻人曾坐在船头巡视那片水域,往水里扔一些蚌类的吃食。有人在田里放牧牛羊,有人在水里饲养鱼类和虾米,只有他被那种亮闪闪的珠子蒙蔽了双眼。但不是所有的水域都能养出珠子来,正如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娶到老婆。人们都说那就是一个典型的傻瓜,他知道女人们喜欢那种亮闪闪的玩意儿,他就千方百计地要得到它。那个卷发男孩就来自那个家族,看来舅甥俩属同一类人。

  聚会快结束时,男孩忽然压低嗓音说自己也写东西,写了一百多万字了……我心底一颤,好似被抓住了把柄。男孩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记忆回到那年春天,我们一群人出现在河滩边,我们的身体躺在各自家中的床上,我们的“灵魂”却来到河滩边散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灵魂”这个词。告诉我这件事的就是这个卷发男孩。那时候,他长得矮小而壮实,手里把玩着鹅卵石、松鼠或一条蛇。他还玩从河滩上拣来的白骨,不是死人骨头,而是死去的家禽骨头。

  他说白天的河滩上出现过的人到了黑夜还会回到那里,他们不是以自己的身体回来,而是变成自己想要变成的模样。我问他,那我变成什么了?他微微一笑,不说话。我们都问他自己到底变成什么了。他低着头诡异地一笑,最后说他的表姐是一只兔子。人群中那个温柔、善良,圆眼睛,皮肤白得像雪,扎两根辫子的女孩变成一只白兔回到河滩边——当我再次见到那个人,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只兔子的模样。我总不能完全相信此类事情,又没有办法忘记。如果不是这个卷发男孩,这些被挤进记忆深处的往事大概不会如此迅速地释放出来——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一种身体透明的鱼。它们躲在栀子黄的沙粒里,它们的身体也是栀子黄色,一有风吹草动,在几下痉挛性的急转后便消失了踪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哪条河里看见过那种鱼,好像它们只出现在特定的水域里。它们的显现与消失至今仍是谜。这些年里,并不是所有的河流都处于干涸状态,也有少数幸运的在这些时间里获得了补偿。

  我生活的平原城市就有许多奇迹,其中之一便是水源丰足、河网密布,好像随便一铁锹、一锄头下去便能挖出汩汩流淌的泉水来。有一年秋天,我在一个水系庞杂的小镇教书,触目所及皆是粼粼水波。当午后或黄昏漫步于湖边,便有一种混合着树、泥土、阳光以及湖水的清香,飘忽而至。水边田地里,农人以各自喜好随意栽种作物,或干脆什么也不种任其半荒着。沿途树木也是东一株西一株毫无秩序感地生长,给人荒野的感觉。据说这个镇上水域总面积比西湖还大,但它只是乡野里缄默的湖,不如西湖烟深水阔,声名远播。城里来的人站在河边树下钓鱼,本埠村民则骑着农用三轮车前来收获水边田地里的毛豆、青菜和棉花。水边的空气清冽而温润,泛黄的日光落在白色棉籽和深褐色枝干上,给人旧时光的错觉。

  没过多久,这片原本只有白鹭、钓鱼爱好者和附近农人光顾的水域被开发商看中。湖泊的命运从此改写。学校易址,农房拆迁,长满车轴草、鸭跖草和酢浆草的野地被整洁而乏味的绿化带所取代,野生乔木被伐走,女贞树、广玉兰、紫薇、杜英后来居上。高层和小高层拔地而起,还有高档墅区,其中可以俯瞰湖面的被称之为湖景房,因湖泊而拥有额外的身价。包蓝头巾的农妇不再种植棉花和毛豆,就近成了小区保洁员或城市清洁工。本来,劳作的间隙,她们还可以在湖边草地上仰躺小憩,感受湖水和阳光的滋润。当熟悉的土地被兑换成商品,湖景也成了湖景房的一部分,便彻底与她们无关了。

  就算没有大湖,他们也有办法把狭窄的水渠挖成深阔的湖泊,进而将湖泊规划成绵长的水系。湖是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最灵动、最神秘的部分,梭罗赞美其是大地的眼睛。似乎湖能产生自己的气候,湖边的草木、石头、光阴甚至寄居者都属于湖的一部分。每到一个地方,人们总会去寻找离住处最近的湖。湖水对人的召唤就像磁铁对磁石的寻找。

  我对住处的唯一要求是附近要有湖,随时可以走到湖边去。有一年冬天,这个江南小城罕见地将零度以下维持了一个月之久,一切景物进入始料未及的严酷的深冬,那些性属南方的植物——叶片肥大的芭蕉、蓝雪花、爬满门墙的扶桑、盆栽吊兰等均叶片枯死,满目萧条。风冷冽,阳光、云朵也一改往日的温煦缱绻,带来冷冬的气息。人们蜷在自己的衣物里,冻得牙齿打架、瑟瑟发抖,只想发足狂奔到一个温暖、炽烈的地方。湖面罕见地结了冰,厚厚的冰层数日不破。冰面似浑浊的镜面,映照着天光、树木和云影,好似这个世界被瞬间固化。

  冰的出现让我想起从前的日子。流动的溪水很少结冰,雪后的屋檐倒经常有白色的冰柱悬垂,人体血液似乎也会被冻住。冻疮就长在身体末梢部位,离心脏最远的地方,是寒冷日子里的标配。有许多取暖的方式,火盆、铜火炉、热水袋,还有一种“挤呀挤”的游戏。向阳的墙壁前站满人,个个呵气成霜。冬天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寻找温暖的人。寒冷让人宁静、知足,似乎只要有一层薄薄的阳光就能获得满足。

  手指冻得通红、冷至剔骨的记忆还储存在身体某个角落里,可终究远去了。人们带着记忆生活,一面遗忘,一面不断有新的感动涌入。可能,那些与隐秘心灵有关的重大事件并不能长久地感动我,但一块浮载在水面上的冰却可以,还有那年春天搁浅在水塘里的木船。

  此刻是一年中的最后几个小时,我坐在一间水边的屋子里试图结束这篇文字,或继续写下去。阳光落在窗外的草地上,闪烁着淡橙色的光斑。而屋内,蜡梅之香似有若无,像熟悉的流行音乐的旋律萦绕在侧。空气清冽而洁净。所有日子都不会轻易结束,枯竭的河流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即使有一天,我们离开了,它还在那里流淌着,并永远流淌下去。

原刊于《福建文学》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