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酒国》,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省特级侦查员丁钩儿奉命到酒国市调查酒国官员烹食婴儿情况,随着调查的深入,丁钩儿也渐渐陷入泥潭,最终沉沦于肮脏污秽的粪水中。
书中有个情节,令我记忆深刻:丁钩儿接受了酒国官员的宴请,在中国博大精深的劝酒文化下,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桌上端上来了一只镀金大圆盘,一个婴儿端坐盘中,栩栩如生,色香味俱全,当然,在酒国官员口中,这个婴儿是假的,胳膊是藕做的,腿是火腿肠精心烹制的,身躯是烤乳猪加工而成,头颅是用银白瓜雕琢的……当读到省特级侦查员丁钩儿在酒国官员的言语迷魂阵里迷失自我,吃了这盘菜中的第一口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丁钩儿完啦!其实到了小说结尾,莫言也没有明说丁钩儿在酒桌上吃的到底是真婴儿还是假婴儿,但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丁钩儿在吃第一口的时候,一只脚其实已经往结尾他沉沦的茅坑中迈了至关重要的一脚。
在丁钩儿吃第一口“假婴儿”的时候,我脑中不免想起了《西游记》中“唐僧拒吃人参果”一段。镇元大仙因为与唐僧前世有旧,赠他人参果吃,唐僧却因为人参果酷似婴儿形,不敢吃,丢掉了这次仙果机缘。小时候每当看到这一段,我都会在心中暗呼可惜,偷骂唐僧肉眼凡胎,不识真仙果,要是我,可不会放过,定要吞他百八十个,吃个肚儿滚圆。可当我读到《酒国》中丁钩儿吃“假婴儿”这一段的时候,脑中那根惯爱胡思乱想的思维线不由自主地将他与唐三藏系在了一起,这才恍然发觉自己一直想错了唐三藏。
在中国的文化中,境界很重要,境界是什么呢?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34;,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济公口中,是“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在花和尚鲁智深身上,是“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在苏东坡诗中,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翻开中国典籍,小说、佛经、道经、诗集文章,境界无处不在。
这里不得不谈到唐朝一段著名的佛家禅宗公案,著名的神秀、惠能之争。
神秀与惠能跟随五祖弘忍修行,弘忍考较他们,他们两位,一个“本来无一物”,一个“时时勤拂拭”,最终,惠能得了五祖青目,接了禅宗的衣钵,做了禅宗六祖。
神秀与惠能本来都是禅宗修行的人,他们的矛盾在于“顿悟”与“渐进”的修行理念,也就是说,他们的修行目标其实是一致的,但选择的路不同。他们的争,是君子之争,和而不同。
在我以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简单的想法中,成了胜者,证明惠能的偈语是正确的,那神秀的偈语就错误的,但后来随着历世渐深,我慢慢发现,神秀的偈语好像也不错,不同的是,他们的偈语适合不同境界的人,或者说,适合不同阶段的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一句所表达的境界,可以说大多数人是达不到的,包括笔者本人,当然,字面的含义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就是四个字——色即是空。世事纷扰,人们每天念着“色即是空”出门,工作、加班、下班,茶米油盐酱醋茶,没遇到“色”的时候还能勉强保持“空”,一遇到真“色”,自己所保持的境界就是个纸老虎,“色”在前,钻出纸老虎就往“色”中扑。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一句,我倒觉得才是我们大多数人所适用的修行方法,惠能之顿悟,需要有神秀之拂拭,某天心血来潮,坐上蒲团,就想顿悟,这是镜花水月,只有扔开蒲团,踏破多少双芒鞋,反而更切实可行,有坐回蒲团的希望。
当然,说句题外话,五祖选择惠能接衣钵,还是有道理的,五祖当时考较他们,是考较他们本身的佛法精深程度,个人精深和普罗大众适用是两个问题,神秀偈语适于大众修行,他离大众近,可惜离佛祖远,境界上还是略逊一筹。故落了孙山。
我理解了不吃人参果的唐三藏。为免于误入歧途,处于不同境界的人,应当在自己境界可控制范围内行事。就像济公可以喝酒吃肉,刚入门的小沙弥不行,鲁智深可以不守戒律清规,可他心地纯善,嫉恶如仇,境界本就高普通人一筹,能保持本心不乱,一般和尚学了,就是效颦学步。佛教是重思想修行的教派,唐三藏吃不吃人参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吃的什么;《酒国》中的丁钩儿,他吃的是真婴儿还是假婴儿需要事实分辨,但对于他自己的前路来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吃了真婴儿还是假婴儿,当他在怀疑面前是真婴儿,仍然下箸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跨过心里那条线,注定沉沦了。
本文由 @我这头老牛 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