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数天后——

她灵活地穿行在轰鸣的重型机械之间，为忙碌的队员们加油鼓劲。

矿工小队在墙面的保护层开凿出一个圆形的豁口，光是这一举动，就废掉了三个高强度钻头，不过随后的工作倒是轻松不少，盾构隧道掘进机加入了施工，用于开凿出一条直通地表的隧道。

输送器一刻都没有止息，棕红色的泥土从隧道里运输出来，再调配成高强度混凝土送进去。

“队长！世界之墙早就被我们挖通了！但是外面土层很厚，应该是上千年的土尘堆积导致的！”矿工领队只有吼着说话，声音才不至于被机器的轰鸣盖过去，“而且这些土层很松散，极易坍塌！必须在挖掘的同时建构隧道壁！这大大拖慢了挖掘进程！”

她也吼着回应：“还要多久？”

“快要挖通了！别忘了，我们的科技比筑墙者们先进了上千年！哈！”矿工领队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

她拍拍领队的肩膀，看向走过来的首席工程师。

“刚刚检测到一个极小型地震，震源是在地表，觉得应该向你汇报一下。”

“放心吧，陨石是非常常见的。如果计算无误，我们出去以后会刚好入夜，除了欣赏日落以外，我还可以跟你去看看流星，从夜空坠落的火，很美的。”

她向首席工程师露出了一个颇有暗示意味的微笑，走向了下一名队员，留工程师站在原地出了神。

当听完最后一名队员汇报完工作进度以后，她悄悄离开人群，独自走近世界之墙。

所有的施工都是远程操作，所以隧道入口周围一片区域只是简单地用护栏围住，没有人会来打扰她。

尽管有更多的探照灯聚焦照射，但墙面仍是灰暗无光，她抚摸着粗糙的墙壁，哼着古老的调子，沿着墙根一步一步走着，直到忽然摸了一片空。她歪头望向空虚的深处，隧道里漆黑一片，只有输送器的信号灯在按频率闪灭，像是……故事书里的星空。

童年往事像泡沫一样浮上记忆的水面，难以捕捉。

她记得自己的童年那么与众不同。她出生在首都城郊的聚居地，那片地区的治安非常令人担忧。父亲是首都学院的导师，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了保证女儿的安全与教养，从来不准许她出门跟其他孩子玩耍。在把家里的玩具都玩腻之后，她只好去翻弄父亲的藏书，挑拣一些有意思的书来读，在温暖的书房里消磨漫长的时光。

她读了不少优美的诗集，看完了整套的百科全书，还时常翻阅那些晦涩难懂的哲学书，但是最让她心醉神迷的，还是那些旧故事书。书里描述的世界跟这里完全不一样：湛蓝的天空阳光灿烂，辽阔的平原植被繁茂，高耸的群山连绵起伏，还有入夜后的满天繁星……

父亲告诉她，这些作品来自地表文明时代，那是个充满光明的世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文明在天空之下生机勃勃，直到灾难的降临，才被迫逃到了地下。

这些现实中从不存在的景象，不知不觉地塞满了她年幼的小脑瓜，她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寻根问底的探索精神也慢慢被培养起来。

看书疲倦以后，她会走上屋顶，仰面躺下，长久凝望上方无边的黑暗。没有光芒万丈的太阳，也没有数不清的星星，有的只是黑暗——永恒不变的长夜。

某个简单平凡的一天，她一如既往地躺着，看着黑暗思考刚刚读过的哲学理论，眼角忽然捕捉到微光闪动，再认真看向那个区域，确实有星火在闪耀！她气喘吁吁冲下楼，兴奋地大喊：“爸爸！爸爸！天上有星星！”父亲只是慈爱地摸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星星每天都在增加，她就用荧光笔在纸上做标记，记录新生的星星的位置，有时候某颗星星会消失不见，她便为那颗孤独恒星的熄灭而哀伤，那张纸就是她的星图，她的瑰宝与希望。后来，头顶的星星多到她再也数不清，在她相信梦想终于成真，星空为她而降临的时候，却到了该去首都学院接受正式教育的年龄。

再一次回到家乡已经是数年后，屋顶上的星空再也挑不起她的兴趣。她站在屋顶，把星图撕成碎片，然后冷冷地抬头，灯火辉煌的城市像钟乳石一样悬吊在千米高的岩顶上，宛如地面繁华都市在顶壁投下的精致倒影——她的星空不过是新城区建筑工人的喷枪和照明灯。

幸而她心中珍藏了全新的星空。受了父亲藏书的启蒙，她选修了极为冷门的天文学，因为学院也没有专门教授天文学的导师，她和另一名同学只能靠图书馆和电脑自主学习。靠着天才般的智力和对天空的渴望，她不但完成了学业，还把学院所有的天文资料读了个遍。

现在她知道了，在那片世俗的灯火之上，在厚重压抑的岩壁之上，在辽阔的大地之上，群星在真实地闪耀。

空气忽然流动，凉风扑面，地上的尘埃旋转着卷起又飘落，在探照灯的照明下像精灵般起舞。

她猛地抬起头，意识到这不是在回忆想象，真的有风从隧道口灌进来了，带着一丝干燥和清新。

每个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高喊着奔向队长，把她团团围了起来，泪水从每个人脸上淌落，欢呼声盖过了机械的轰鸣。

他们做到了。

轻轻推开队员们，她迈腿踏入坚实的隧道。

她等待这一天花了太久太久，今天，她将是地底文明第一个重见天日的人。

隧道很昏暗，但她步履坚定，迎着风一步一步地迈进。

——“深蓝色的天空，鸟儿在云间自由飞舞。”

看过的童话段落涌上脑海，那个美丽的世界就在不远的前方静候她的大驾光临。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忽如其来的一阵风，草浪起伏像是蓝紫色的海洋。”

幽暗的隧道尽头出现了微光，似乎很遥远。

——“万米高的火山遮天蔽日，无数英勇的攀登探险者为这个伟大的巨人沉醉。”

脚下地面的质感变了，更加粗糙，更加凹凸不平。她加快了脚步。

——“深冬的寒风将空气吹成雪霰，动物都躲进深深的地下，在沉眠中度过漫长的寒季。”

她深信，地底文明就是冬眠的动物，在短暂躲过了寒冬后，便会在万物复苏的盛夏破土而出，再次拥抱灿烂的阳光。

——“暗淡的蓝星移动到穹顶中心，全世界的人们都在静静地仰望，两轮明月在夜空中闪耀。”

隧道尽头的光也在明暗不定地晃动，她越走越快，光迅速膨胀，风扑面而来。

当光彻底充斥她的视野时，她纵身一跃，落在了松软的土地上。

凛冽呼啸的狂风从四面八方扑袭而来，夹杂着凶蛮的沙尘翻滚不息。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尘暴冲得眼花缭乱，一时间分不清方向。

携带的维生设备自动开始工作，防尘面罩降下，把寒冷和怒号的尘暴隔绝在外。

她缓过神来，隔着面罩看清了这个阳光下的世界，惊愕地站住了。

其他队员也陆续走出隧道，当他们看见眼前的景象后，都感到了一阵眩晕。

“噢……见鬼。”这是地底文明重见天日以后，发出的第一句感叹。

阳光确实普照，只是太阳和地表之间，隔着匪夷所思的沙尘暴。橘红色的沙石呼啸着掠过，密集得在空中就能相互碰撞，噼啪作响。

地面覆盖满松散的红色沙土，流沙在风中画出波浪状的纹理，砾石被沙子反复地覆盖又暴露出来。身后，隧道所在的山坡堆积着光秃秃的岩石。极目远望，红色的群山身影起伏。

一个红色的，荒凉的世界。

她跌跌撞撞地向前挪了几步，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

她以为议会一直以来夸大宣传了灭世灾难的破坏性与持久性，只为继续掌控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以为即便末日毁灭了一切，大自然也能在漫长的岁月里重获新生；她以为这次的重见天日行动能重新唤起人们对无垠宇宙的向往……

她错了。她幼稚地以幻想作为终身奋斗的目标，而现实以最为简洁的方式否决了她的一切“以为”。

首席工程师伸手想要扶她起来，她疲乏无力地摆手说：“你们留在这片废土上没什么意义了，回去吧，议会应该不会真的放逐你们的。”

队员们相视片刻，许久一言未发。最后是矿工领队率先打破了沉默：“那就祝你晒太阳愉快吧。”他摘下维生面罩和通讯设备，毫不在乎刺骨的风和沙尘，转身走向隧道，一路上骂骂咧咧个不停。其他人也纷纷叹了口气，陆续转身离开。

首席工程师站在她身旁，看着队员们一个个把后背朝向自己，却连一句挽留的理由都说不出口。一阵乏力感淹没了他，他别过头去，失魂落魄地望向漫天尘土。

然后，他愣住了。

“那是什么？”这句话从他喉咙里生硬地钻了出来。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

飞沙走石中浮现出两团模糊的影子，正朝他们靠近。

所有人都确信，刚才这里有的只是漫天的沙子，绝对没有观察到任何可疑的存在。

他们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心中的惊惧没有减轻丝毫。

她压低声音在队伍频道里呼唤护卫，无人应答，这才想起来，全队仅有的几名雇佣兵早已随议会使者扬长而去。

那两个影子越来越近，轮廓渐渐清晰可辨，她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殆尽——它们长着两条腿，显得修长而缺乏平衡，毫无疑问，绝不是她所祈祷遇见的那种人——从灭世灾难中幸存的地表同族人后裔。

身影一定也发现了她和队员们的存在，僵在了原地，不再前进半步。

风突然停了，尘埃落地，空气顿时变得清澈干净。

在粉色的天空之下，在这片依然荒凉的土地上，她和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宛如两颗行星相碰，远看平静得不起一丝波纹，实则涛惊浪骇，天翻地覆。

他们比她要高上些许，橘色的类似防护服的东西把它们的躯体紧紧包裹起来，胸前有一个蔚蓝色的、有着白色花纹的圆形标志，像是行星的海陆轮廓。它们只有两条手臂，看起来会很不灵活。白色的硕大头盔顶在瘦削的肩膀上，隔着玻璃面罩，她隐约看见了两张难以名状的脸，如果那真的是脸孔该有的样子的话。

她凝视着那两个生命体的双眼，小声提醒队员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来试着跟它们交涉。”语气有些微微发颤，她希望没有人听出来。

她挺直身子，展开手臂，示意自己没有携带武器，然后放缓动作走向它们，一边说：“嘘……我们没有敌意……”

其中一个生命体迅速后退了一步，探手摸向身后。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Major Tom to Mars Explorer Ⅱ Space Station , we have a problem. We’ve met aliens, repeat, there’s life on Mars! And they doesn’t look friendly! This is Mars Ⅱ Ground Crew , do you copy？”（“汤姆少校呼叫火星探索者2号空间站，我们有麻烦了。我们遇到了外星人，重复一遍，火星上有生命！而且它们看起来很不友好！这里是火星第二地勤小队，能收到吗？”）

那个双足生物发出了怪诞的声音，是无智慧的野兽在咆哮，还是智慧生物在试图与她交流？此刻她的注意力被它身后的画面吸引过去，无暇思考它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她的视线越过它们的肩头望向远方，在那遥不可及的天际，太阳正渐渐沉入连绵的群山之中，余晖将天空晕染成了澄澈的蓝紫色，星星一点点浮现在逐渐黯淡的光晕边际，闪耀着，像是要拥抱逝去的落日。

“这就是夕阳吗？真美啊……”她轻声说道，感觉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幕而诞生的。

“Roger that，captain, initiating emergency program，fire at will.”（“收到，队长，启用紧急方案，自由开火。”）

它从腰间拔出了一件东西，她觉得那是一把枪。

她猜对了，枪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