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叁叁
我不知道对你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像孩子,这样的念头最先蹦落,因为你的瘦削,单薄,敏感。
照片和视频里看怎样都好,可真人瘦的程度超乎想象,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瘦成女人样,同时从女人似的身体里迸发雄性浑厚的嗓音,和高昂的精神世界。
这是三片迴流不同的海域,隔着一湾峡谷,但又有一条暗通的隧道。
不说话,幽柔如女人,一开口,像个歌者,一写字,像个哲学家。
你像极海深处的漩涡,我被磁石般吸附裹挟的就是你哲学家似的灵魂,那是遗失经年的梦,梦中有千年珠贝,闪着极光。
我一直企图在你身上寻找三者和谐统一的契合点,我走在一片幽暗迷雾重重的森林,目的地是阿里巴巴的宝库,而我必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寻觅芝麻开门的密钥。
你急急地走在风里,像片萧瑟的落叶,忽地挑破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女人心里的最柔软处大多捂着自己的孩子,所以,你让我有对孩子般的疼惜,从那一刻起。
这种疼,会滋生出许多的泪,不分场合,不分季节,没有白昼和黑夜,一触及那个开关,便哗哗地流。
这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虽然此后你不断地问,我也不断地问,“我们还会再见吗”,这像一个哥德巴赫猜想。
见面,是一种碎裂。
01
我们的相遇那么随意,轻得像阵风,日子稍久了便散了,不刻意联系,便淡如水渍。
至于什么时候由淡渐浓的,由随意到刻意的,也是一个谜,像一段没有序的跋,我们似乎已于千年前某个陌上花开的季节早已相逢,今世只为前世的延续。
前世,我欠了他什么,或者他欠了我什么。
故事并没有落入俗套。
我单身,他离异,但谁都没要见面的意思,他在做一道选择题,我在做一道填空题,这是我们情感观的区别。
他坦诚有女友,是失散多年的高中同学,一个长相端庄、小家碧玉的女子,我没介意,严格意义上,没上床,我和他什么都不是。
他俩一个火星一个木星,这是他对情感状态的自述。
火木相融相克,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道理。
他坐在她身旁给我发信息,这是他明目张胆叛逆的开始。
聊的话题渐渐深入,他向我推荐一款理财产品,发了详细的PPT,拖了几天,我说没时间看。
其实,当时我就打开了,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像读他。
一边看PPT,一边对他产生了怀疑,这款产品有传销的嫌疑,痕迹明显。
由此判断,我只是他在网海捕捞的猎物,走近我是拉网的开始。
最好的猎手都是以猎物方式出现的,我不拒绝不声张,想看他如何下手。
但故事还是发生了转折。
他突然失联,几天后发了则工作视频给我,和一大群人穿着迷彩服在某山区封闭训练,没收手机,与世隔绝,高度神秘。
原来他是某金融平台的资深讲师,旨在帮他们推广理财产品。
他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准确讲是盲目乐观,只看到高回报,无视高风险。
任何违背了自然发展规律的事物,都有隐蔽的欺骗性,我直言劝谏你得退出,越快越好。
我们的挣钱观念截然不同,第一次话不投机,现实中的他揭开冰山一角。
某深夜,他问我借钱。
我大感诧异,拒绝的理由不容置疑:我和现实中的你不熟。
这话如一记沉重的耳光搧在脸上,我的虚伪暴露无疑,他的骇然暴露无疑,我和他脸上都有五个血红的手指印。
没买他推荐的理财产品,毫无迟疑地拒绝借钱,我拎得清清的,真真的,绝绝的,我的理智让他失望、失落、难堪。
他感慨了一句:“我还能活在这世上,就是个奇迹。”
这话既摔打了我的虚伪和羞愧,也暴露了他的窘境和天真,跟一个没见过面的女网友借钱,要么是被逼到绝境,要么是太幼稚,要么以为对方是头猪。
人和人之间谈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谈钱,更何况虚拟的网络世界。
但我们在精神上互为影子,显然,他对我抱了不一样的信任和期待。
也正因这点,接下来的每个晨起晨昏,我都佝着腰驼着背,羞愧是有重量的,他才是债主,我欠他一份信任。
钱债易还,情债难偿。
虽然这事儿搁任何人面前,都可以罗列一长串言之凿凿的理由支撑我,但我的善良没有放过我。
被他拉黑的当天,我在他的社交页面摁下三个哭泣的表情包,因为他曾经答应:不论何时何地,不会让我找不到。
02
女友闹分手,他说我不是第三者,充其量搅了局,他们从未有过惊天动地惊涛骇浪,和她只是半路搭了个伴。
这话丝线般缠绕着我,一遍遍爬楼重读我们的聊天记录,辗转难眠。
第二天,在拉黑的对话框里鬼使神差地发了句“我会一直在杭州等你”,像在空气中寻找一粒自愈的药丸。
摁下发送键才发现,我已被拉出了黑名单,他坚守了诺言,或者恢复了理性。
女友下最后通牒,要他卷铺盖走人,他把最后通牒转发给我我才看懂,他的煎熬不仅是情感,还有糟糕的财况,通牒的信息量很大。
他把现实中的自己剥开,赤裸裸地摊在我面前,说自己是生活的弱者,这几年一直这么苦熬。
一个40岁的大男人怎会沦落至此,没有像样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房,没家,没存款,每天被追债电话狂轰滥炸。
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久,远了又近,深了又浅,渐渐重成一块石头,堵在胸口,挪不开。
想问,不敢,不忍,只一夜夜地猜,各种假设推翻了又重来,像个伪命题。
他像一座活火山,随时会爆发,熔化自己,熔化身边的每个人,也许,这才是女友逃离的根本原因。
他说像他那样的人何其多,只是我看不到罢了。
我活在一个高处,是株摇曳水中央的水仙,离尘世太远,他没有直接表达,但就这意思。
我被拖入一片死海,身体飘着,心空着。
我问“身上吃饭的钱有吗”,一阵死寂,即刻转了笔钱过去,没有犹豫,他是真难。
他发过来几个流泪的表情包后,又是浩瀚的沉默。我说当我借你的,一直到下午四点,他才点了收款。
借遍了能借之人,没人搭理,这是他后来才告诉我的。
当全世界像他背过身去的时候,我选择了伸出援手,这和爱情无关,和风花雪月无关,人在困境中需要力量,哪怕微不足道的帮助。
我不是圣母玛利亚,我的帮助有底线,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03
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前女友门口好几天,也没搬家的动静,很难想象那种被驱逐而又无处可去的凄凉和尴尬。
本指着给他钱去租房,但他全部还了高利贷,最后住进一间破旧的小房子,朋友没收房租,直言只能这样帮他。
这是除了我之外,真正意义上帮他的第二个人,这朋友是名滴滴司机,患心脏病,每天一半时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滴滴,然后用挣的钱,在医院的病床上躺剩下的一半时间。
这朋友在几天前的深夜安静地离去,撇下读书成绩巨好的女儿,他在地铁上得知消息,用不到10分钟时间写了篇情真意切的祭文。
他一天没吃饭,也没去送。
我知道他不敢不舍不忍,于是让他发了张朋友的照片搁在对话框里,我们以这样的方式送了朋友最后一程。
他说等自己境遇好了,回报给他女儿。
我和这死去的朋友,应该是他除父母外唯一亲近的人,这直觉一步步得到证实。
他是被遗弃的孤儿,这是我的执念。
至于被谁遗弃,好像不止一个人,又好像不止生活。
虽然他父母健在,但他隐瞒了事实和真相,怕他们担忧。那是一对朴实善良的老人,笑得温暖而干净。
他要我配合演戏,演他过得很好。可是,他这么难,一个人在生活的风雪里挣扎。
为了尽快还债,他找了份靠提成的销售工作,四处漂泊,每到一座城市,给我发当地古色古香的街景,知道我喜欢,笑言帮我游历世界。
这样的心境气泡一样,风一吹就破了。新产品需大量资金推广,老板没钱,没销路,他干了不到一个月。
又找了一家食品配送公司,依然做销售,看过他写的销售计划,没有破绽,思路清晰,可操作性强。
他很兴奋地告诉我要出差杭州,这预示着我们很快会见面。
几天后,我去机场接他,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愣没认出他来,直到他站在我面前,差点戳我额头。
我一直在伟岸高大的男人群中去搜寻,原来,我一直在和自己的幻想网恋,梦被一瓢瓢冷水惊醒。
04
见面后才知道,他已经辞职,这一趟是专门为我而来。没有感动,亦无欣喜,反而有不好的预感。
我的手细而白,卧在他手心,他的手愈发轻薄,他在我的唇上轻轻掠过,像一种仪式。
我们坐在铺上,随随便便地坐着,肌肉却绷得像钢条。
他的经历如书,一页页翻开,没有风和日丽,全是晦暗和艰涩的章节。
青年离异,中年破产,儿子跟前妻,他已经两年无力给付抚养费。
他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眼神恍恍惚惚的,昏暗的曾经也被放缓,拉长,他猫着腰,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要垮了。
我被当成救命稻草,来见我,其实是投奔,我是最后一个朋友。
我再次生硬地拒绝。
没有谁能承担谁的余生,重重的失望排山倒海,他是精神的泰斗,生活的弱者,或者胆怯者。
我是现实的女人,他落荒而逃。
我们的故事本该就此落幕,借给他的几千块钱,于我就是件衣服钱,如果真能帮到他,更有价值,所以从没想过要收回。
他走后,有事无事我总爱提起扫把扫地,虽然地不脏,虽然木地板锃亮到能照出人影,我似乎是想扫去心里的东西。
那东西似有若无,飘飘忽忽,思前想后,那多的东西应该就是他。
本想着把他的名字绑块石头,丢进大海,但一拎,总沉甸甸的。
爱情不是你爱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
他给了我梦一样的开始,疤一样褪不掉。
05
说这话时他已经在火车站,这通信息是和我告别,要我彻底忘了他,他只是一叶浮萍,一个不值得的人。
发视频不接,打电话挂断,我忽地湿了眼眶,说不清为什么,好像是我害了他,又抛弃了他,而我是这世上他最后的朋友。
我再一次被自己的伪善、无情拍得稀碎,不停拨电话,我知道这是永别,总想说点什么,减轻我的罪恶。
我的执拗撼动了他,他终于接了电话。
我压抑的抽泣让他手足无措,答应我信守陈诺,到了工厂申请了新号马上通知我。
在他面前,我第一次哭,掀开了面纱。
傍晚,突然接到他信息,他们被骗,被劳务中介辗转一天,倒手几次,丢到萧山一家共享单车组装厂,住简易工棚,承诺的高薪水中月镜中花。
他一天没吃饭,拖着一大堆行李在候车室饥寒交迫,忐忑半天才说路费不够,我再次毫不犹豫给他转钱,似乎除了我,没人帮他。
吃完泡面,他又茫然无措,偌大个世界,没有去处,亦无归途。
之前,对他有男人的幻想,此刻起,对他有呵护的冲动。
他的眼睛像极了窗台上的麻雀,那样柔弱无助,黑黑凉凉。
心中一阵电闪雷鸣,万马奔腾。
我叫他来杭州,把自己的计划详详细细告诉他,怎样安顿,怎样让他挣钱。
听完,他在那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没来杭州,也许,这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他去了北京,做了一名专车司机,拼了命挣钱,以车为家,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没有一个熟人。
我给他留言:我是你远在他乡的战友,你想放弃时,我在远处看着你,你灰心时,我在远处看着你,直到看到你像个男人样在绝境中站起来,完完全全靠自己。
每晚我会等到12点,他收工后会给我报平安,截图每天的营业额,这是没有约定的默契。
想到你坐在街头吃面时忽进忽出的白雾,你搓手跺脚,一口一口哈气,那天寒地冻的冷就贴在我背脊。
吃8元钱的煎饼,你说“好贵呀”,一股一股的疼又钻进我心里。
见你床上极薄的被子,心里的疼便叠厚了几分。
你像一只孤独的飞鸟,折翼而落。
坠落也是一种飞翔。
我不是水仙,是沉潜的鱼,仰望着你飞翔。
你在高空只看到了海水的澄澈和宁静,看不见鱼的眼泪。
没人知道鱼也会哭,不信,尝尝海水就知道了,全是苦涩。
飞鸟的坠落是一种毁灭,鱼的飞离是一种死亡。
飞鸟和鱼的相爱,只是一场意外,一个传说。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的是,等鸟儿修复了翅膀,鱼便会沉潜,我是你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朋友啊。
-END-